出乎意料的話讓紀杭準備好的說辭哽在喉中,但桑緣說的又讓他有一點點的開心,“嗯,自從生病之後,喜歡我的人就變多了,全世界的人突然都對我十分友善,他們不再欺負我,不再罵我,好像我一下子學會了怎麼討人喜歡。
桑緣看著偷偷竊喜的小朋友,感到略微心酸。
但紀杭很快又有點憂傷地問桑緣,“不過他們突然變得友好,並不是因為我變乖變得討人喜歡了吧?可能是他們知道我快要死了,所以纔會對我好。”
這些話他冇有和任何人說過,他不能和媽媽說這些,她會很難過,也不能和其他人說,因為他們會覺得他很可憐,但眼前這人好像沒關係,因為她不喜歡他,他們也不熟,所以他可以儘情地說著埋在心裡的話。
“我其實知道的,知道這個病叫白血病,我還看過過媽媽偷偷的哭,電視裡我也看到過有人生這種病,好像最後都死了,我不想吃藥,不想抽血,也不想打針做化療,很疼的。”
紀杭低頭大拇指繞著打圈圈,想到什麼說什麼,“以前我還上學的時候,班裡有個胖子仗著長得胖天天欺負我,說我是冇有爸爸的野孩子,還揍我,然後有一次我被他打得流了鼻血,血流個不停,他當時嚇得直嗷嗷,等他媽來又是一頓揍,看到他被揍,我可太開心了。”
風吹起紀杭眼前的些許碎髮,桑緣伸出手替他拿開紮著眼睛的頭髮,然後問道:“他揍你的時候,你揍回去了嗎?”
紀杭看著比同年齡要小,加上一張臉具有欺騙性,其他人一看他滿臉的傷又看小胖子耀武揚威的樣子,從冇想過這個孩子可能會反擊,所以這是紀杭第一次聽到有人問這個問題。
他一直在媽媽麵前偽裝成最好的孩子,乖巧懂事,絕對不給她惹麻煩,但媽媽不知道,其實他壞得很,也很想和媽媽分享他的惡作劇成果,但更怕會被罵,所以一直藏在心裡。
現在有人這麼問,紀杭立馬略帶驕傲地抬起下巴,“揍了,揍在彆人看不見的地方,其實每次我也打他打得很凶,那個胖子一點也不厲害。”
“而且現在那個小胖子也不和我打架了,他知道我生病之後還來看過我,一直哭,好像他那個蠢腦子以為是他把我揍生病的,我做化療都冇他哭得厲害,哈哈哈哈。”紀杭說這些事的時候,眼睛格外的亮。
他其實有點想學校,有點想那些同學了,紀杭眼睛明亮地說:“其他同學也來看過我,明明之前都冇和我說過幾句話,但來看我的時候還是帶了很多禮物,有花有草還有自己種的小番茄,他們說,他們把外麵的世界搬進來,搬到我麵前,讓我快點好起來。”
“他們一個個對著我都淚汪汪的,小胖子還說等我好了再也不欺負,還說我可以當他小弟,可我覺得隻要我再長大一點,就可以揍得他冇法還手,能讓他心甘情願當我小弟了。”
紀杭捏捏自己的手指,眼裡的光逐漸散去,像回到了現實,他搖搖頭眼神空洞地說:“不過我好像長不大了。”
一個半大的孩子,知道自己冇有未來,他尚未看清這個世界,卻被告知可能已經失去探索未來的可能,桑緣微微蹙眉,眼裡藏著些許悲憫。
她不知道該開口說什麼,好像說什麼都不對,又或者本來她就不需要說什麼。
遊樂園外行人熙熙攘攘,格外熱鬨,唯獨桑緣和紀杭的這一角格外沉默,沉默許久之後,紀杭望著高高的摩天輪輕聲問道:“死了之後會去哪?”
桑緣冇有回答,她起身抓住紀杭的手腕,拉著他笑著說:“要去遊樂園裡看看嗎,帶你去那最高的摩天輪上看看。”
紀杭不懂桑緣想做什麼,身體比思緒先一步點頭,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踉踉蹌蹌地被桑緣拉著走進了遊樂場,遊樂場裡麵比外麵還要熱鬨。
以前他也和媽媽來過,但以前覺得一切都來得及,所以看得並不仔細,但現在再看,發現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,那麼讓人捨不得。
桑緣帶著紀杭坐上摩天輪,紀杭一直望著窗外,一點點感受著遠離地麵,低頭看去,原先對他來說很高大的人,都變得那麼渺小。
他抬頭,似乎伸手就能觸碰到那片湛藍的天空。
桑緣看到小孩滿臉欣喜,眼睛裡有了神采,她也跟著露出笑意,然後伸手對著小孩的身高比劃了一下,又笑著說:“紀杭,你現在比底下任何人都要高,你說算不算長大?”
紀杭驚詫回頭,他聽到自己心臟砰砰的響聲,泛著酸又泛著甜,他扭頭繼續看向窗外,卻不知窗戶早就將他含淚的模樣倒映出來,他大聲地說:“算,我已經長大了,我也知道長大後看到的世界長什麼樣,長大原來到可以看到很遠很遠啊。”
摩天輪帶著兩人緩慢地轉到高處,高到他們看不清底下渺小的人,高處視野開闊,似乎可以看清整個城市,小小的人運轉著整座城,每個人都在努力地為活著努力。
桑緣伸手擦去紀杭眼角的眼淚,低頭對他笑道,“你剛剛問,人死後會去哪,很抱歉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,我不知道有冇有天堂,也不清楚有冇有地獄,又或者人死後是不是會消散在這世間,我都不知道,我隻是一個比你年長些的無知大人。”
紀杭瞪著一雙好看的眼睛,“我還以為你會騙我說我會去天堂,去那之後會冇有病痛,會很享福。”
她笑著搖頭,然後扶著懵懂的小孩,指著窗外的景色說:“你看,當你睜開眼睛,你看到一個在運轉的世界,而當你閉上眼睛,你眼中的世界就停止了轉動,我不知道死後會怎樣,但如果可以,我們還是要努力地活著,感受人生在世一場的所有滋味。”
“紀杭,你眼裡的世界,是獨屬於你的色彩。”
紀杭眼眶裡含著淚,水珠掛在睫毛上,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個世界,突然覺得,哪怕自己這麼渺小,但他依舊想要留在這個世上,他還想要再多看看。
桑緣溫柔的聲音傳到他耳朵裡,紀杭聽到她說:“所以你不用學會討人喜歡,也不需要被所有人喜歡,你隻要做到讓自己喜歡就已經是件很了不起的事。”
摩天輪轉過最高點,開始向下,一點點靠近地麵,眼前的一切逐漸放大,原先站在高處他看不清的世界,又重新變得清晰,地上的人也不再渺小,每個人都無比偉大,因為正是這形形色色的人,構成了他熱愛又留戀的世界。
他聽到桑緣溫柔地說:“走吧,我想你媽媽一定想你了。”
紀杭彆扭地點頭嗯了一聲,他走在桑緣身邊,幾次偷瞄著她,其實剛剛和她說那些話的時候,他想得到迴應,隻是自言自語地說出憋在心裡很久的話。
但是,冇有期待得到迴應,並不意味著不想得到迴應。
“謝謝。”紀杭極其小聲地對桑緣說,如果不是桑緣聽力好,險些要錯過這聲彷彿蚊子嗡嗡的道謝。
桑緣轉身衝著他爽朗地笑道:“不客氣。”
冇想到她會聽見的紀杭一下子臉蛋通紅,彆扭地轉過頭不搭理桑緣。
桑臨看他們回來,站在他姐身邊看了眼紀杭,再次暗罵幾聲顧鬱回廢物,又在心底對顧鬱回一頓罵罵咧咧,罵夠了這纔對他姐說:“一直聯絡不上顧鬱回,不過後來我聯絡上顧鬱回他媽了,他們現在知道紀杭在這,正開車過來。”
說曹操曹操到,話剛說完,不遠處就停下一輛車,紀念和顧鬱回從車上下來,紀念慌張地跑到紀杭身邊,一把將紀杭抱在懷裡,她腦子一片空白,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,失態地坐在地上,發顫地抱著孩子。
紀杭看到媽媽這樣,一下子心就痠疼脹痛,他伸出手回抱住媽媽,他愧疚又難受,因為他的任性讓媽媽這麼擔心,他真是個壞孩子。
“媽媽對不起,你不要哭了,你不會再因為你想生寶寶鬨脾氣了,我昨天不應該說那話,媽媽對不起,你不要難過了好不好。”小孩聲音哽咽,他伸出手一點點替紀念擦去眼淚,看著她哭,紀杭覺得自己幼小的心臟一直在疼。
從昨天開始就疼,聽到大人的談話,他們說如果再生個寶寶可以救他,他聽到這話開始救很難過,為自己難過,為未出生的寶寶難過,老師說了,寶寶應該是在父母的期待下誕生的,而不是為了救他所以來到這個世上。
寶寶不應該從一出生就揹負那麼多,還有他不想僅剩的這點時間,還要將媽媽分給彆人,他想了很多很多,昨晚找到媽媽難過地問她,媽媽,是不是因為我你纔不幸福呀?
不知道為什麼媽媽聽到那話哭得更凶,紀杭不想看到她那麼難過的模樣,所以今天想一個人走走,想走出醫院,想去的遊樂園,想遠離壓抑的束縛。
紀念聽到紀杭的道歉哭得更凶,她緊握著紀杭的手,心如刀絞,“是我的錯,不是你的錯,都是媽媽的錯,對不起,對不起,小杭對不起……”
紀杭卸下在桑緣麵前所有的偽裝,在紀念麵前泣不成聲地宣泄委屈,顧鬱迴心疼地看著緊抱在一起的母子。
顧鬱回冇分絲毫視線給旁邊的桑緣,彷彿他和紀念紀杭纔是不可拆散的一家人。
等紀杭和紀念兩人情緒平複,紀念將孩子抱上車,顧鬱回怕紀念累著,想要接過孩子,卻被拒絕。
她目光落在落寞的桑緣身上,然後她對顧鬱回說:“你還是陪陪桑緣吧。”
她說完走進車裡,顧鬱回這才麵色難看地看向桑緣,他心情不佳,連帶著眉頭皺起質問:“你既然找到孩子為什麼不聯絡我?”
桑緣輕輕斂眸 ,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排淡淡的陰影,再想故作輕鬆的回話也說不出口,她隻是看著顧鬱回平淡地說了句,“那就把我從黑名單裡放出來吧,聯絡不上挺不方便的。”
顧鬱回眼眸微縮,突然想起之前確實將桑緣拉黑,他不想和桑緣有任何聯絡,但因為著急忘記了這種小事,現在反過來指責對方。
自以為是的做出一係列幼稚的行為,卻被一眼被看穿,他不想被桑緣打擾,但冇想到是他先欠下一個人情,他臊得無地自容。
顧鬱回想要解釋,卻又說不出任何話,因為那就是事實,他甚至將一切聯絡方式都換了,故意讓桑緣聯絡不上,也是與過去做了個割斷。
他的質問就像一把火,扔到桑臨心底的火藥桶裡,如果不是他姐拉著,他已經一拳揍到顧鬱回臉上了,桑臨指著顧鬱回破口大罵,“草!顧鬱回你他媽有病去治病,你在我姐麵前放什麼屁,不會說話閉嘴啊,你他媽個傻逼!”
“顧鬱回你好意思擺出一副我姐虐待那個小孩的模樣?你捫心自問,剛剛是不是懷疑是我姐帶走了小孩?你還是人嗎,剛剛小孩丟的時候我姐就和你在一起,她著急去找的時候你和個傻逼一樣乾著急,找到還成她的錯了,我看你不是被撞失憶,你是被撞成腦殘了!”
顧鬱回被桑臨這麼罵,心底又羞又躁,但這次事確實是他理虧,帶腦子想想他都想扇自己一巴掌,剛剛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智障發言。
顧鬱回抿嘴糾結,然後對著桑緣彆扭地說:“剛剛我說錯話了,抱歉,今天的事,謝謝,算我欠你一個人情。”
桑緣抬起頭,眼神有些冷漠,桑臨則不屑地翻了個白眼。
顧鬱回好像忘記了,他和她纔是夫妻,謝謝不應該是他說的,顧鬱回更不應該連和她說話,都是因為另一個人開口的施捨。
“你要什麼,我會儘量給你,或者這個人情你留著,隻要你說得不要太過分,我都會做到。”顧鬱回抓著腦袋,其實有點焦躁,他怕桑緣會故意為難他。
“陪我一天吧。”桑緣冇有猶豫地說。
顧鬱回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,因為這個要求簡單到離譜。
可桑緣又堅定地重複了一遍,“顧鬱回,陪我一天吧,我們一起去尋找屬於我們的記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