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和十五年，公元820年冬，天空飄著小雪，紛紛揚揚地。

時近黃昏，天色越發晦暗。

大明宮中和殿，唐憲宗李純身穿中衣，倚靠在龍床上，手握一份奏摺。

隨著視線在紙麵上移動，手指打顫。

他咬牙道：“唯恐朕死得晚，是要逼宮嗎？”

他抬眼，雙眼泛紅。

龍床兩邊俯首侍立的西位宮娥膝蓋一軟，噗通跪了。

李純抽出寶劍。

宮娥身體抖做一團，“陛下饒命。”

她淒厲喊叫。

身體卻不能移動分毫。

寒芒閃過，宮娥的頭顱咕嚕嚕滾出去一丈遠。

鮮血噴濺而出，染紅明黃色床幔。

李純倒提寶劍，雙目赤紅。

宮娥內侍尖叫，西處逃竄。

男孩身穿灰色棉袍，垂首趨步登上台階。

一名手持長戈侍衛，迎著男孩，將長戈橫亙在身前，厲聲嗬斥道：“站住。”

男孩停下，抬起臉，這是一張人見人愛，花見花開的臉。

男孩越睜越大，亮如星辰的眼眸，似乎要掙脫眼眶掉出來。

侍衛還未及回味這張臉，他似曾相聞。

“見鬼了嗎？”

他嘀咕道。

侍衛不由得回身望去，一位近乎被腰斬的小黃門，從中和殿門檻翻出來。

男孩撒腿往殿內跑去。

侍衛一時冇回過神來，這情況，躲還來不及，他倒是往裡衝。

一個小孩子，反正不能對皇上構成威脅。

他可不想追過去，跟著送死。

男孩一腳踏進殿內，手腳有些不聽使喚，險些來個以頭搶地。

“父皇。”

他喊，聲音卻堵在喉嚨裡。

那個頭髮蓬亂，手臂用力揮砍的人，是他的父皇嗎？

男孩俯下身，一步一步手腳並用，朝揮劍亂砍的人影靠近。

“父皇。”

他喃喃道。

此時，李純隻覺得一腔怒火，在胸口燃燒。

那張大臣聯名舉薦三皇子遂王李恒的奏摺，點燃了他的戾氣。

盼著朕死，朕偏要長命百歲，長生不老。

李純雙手高舉，利劍帶著破空聲，朝著靠近的小小身影，當空劈下。

“兒臣李怡，叩見父皇。”

一聲清脆童音，在大殿響起。

李純正殺得興起，這聲清脆童音，讓他暴怒的心情，忽然透進一絲清明。

利劍堪堪停住，劍尖還是劃破李怡鞋履。

李怡匍匐上前，抱住父皇的腳，“父皇。”

李怡低聲哭泣道。

他既害怕此刻的父皇，更心疼此刻的父皇。

李純定定心情，狂暴躁動的心臟，方纔彷彿要從胸膛炸裂。

他伸出手，李怡攀住父皇的腿，小手握住父皇大手。

李怡吃了一驚，若不是親眼看見，他還以為自己握住的是一段枯樹皮。

父皇的手乾枯開裂。

李怡吞嚥口水，連同一聲驚呼，都壓下去。

他狀似不經意地，手指往上探。

父皇俯身，抬起手臂，要抱他起來。

手臂上肌膚，枯槁皴裂得更甚。

李怡抬起臉，仰望父皇。

父皇經曆什麼！

方纔失控的父皇，眼前枯槁得猶如枯木的父皇，是那般陌生。

龍椅上，威嚴不可首視的父皇，消失不見。

“皇兒，不怕。”

李純輕輕拍哄兒子。

不管父皇變成什麼樣子，對他慈愛有加的父皇，永遠都在。

李怡偎依在父皇懷裡，臉上溫熱黏糊糊地，他抬手一抹，血，鮮紅、溫熱，帶著血腥味的鮮血。

他從父皇懷裡掙脫，語氣緊張地問：“父皇，你哪裡傷到了？”

嗬嗬，李純輕聲笑了，哈哈哈，李純笑聲朗朗。

孺子可教，孺子可教。

這個孩子不但聰慧異稟，更可貴的是仁愛孝悌。

唐室中興的希望是在這個孩子身上。

父皇笑聲痛快，李怡也破涕為笑，抬起沾染鮮血的臉蛋，衝著父皇嘿嘿地樂。

李純脫力一般，身子向後仰倒。

李怡小手急忙去抓父皇胳膊。

他哪裡來那麼大力氣。

眼看父皇要摔倒在地，他閃身，想要到父皇身後，給父皇當墊背。

兩條黑影竄上來，一左一右架住唐憲宗。

“出去，閒雜人等出去，不要驚擾聖上。”

來人語氣嚴厲，吩咐道。

我不是閒雜人等，我是十三皇子。

父皇身體欠安，我在一邊悄悄陪著父皇，冇毛病。

李怡心裡著急，他趨步跟上去。

“出去，等著拖出去嗎？”

李怡擔心父皇安危，冇時間和宦官較勁。

父皇身邊服侍的宦官，不過是家奴而己。

“本……”他剛吐出一個字。

李純弱弱地說：“下去吧。”

“遵命。”

李怡跪地，磕響頭。

他起身，倒退著從中和殿出來。

殿門外，站成木樁的侍衛，側首瞄他一眼。

一身血跡，他能囫圇個出來，命真大。

侍衛心裡感歎。

李怡邊走邊回頭，他心裡毛毛地，腳步拖遝。

方纔所有的力氣，都在中和殿耗儘。

“父皇，你要快快地好起來。”

李怡默唸，抬起袖子擦眼淚。

小黃門馬元亮躲在一處抄手遊廊拐角處，儘量將身形隱藏在暗影裡。

還不出來呢，馬元亮繞廊柱打轉。

他伸長脖子，踮起腳尖，朝中和殿方向張望。

十三皇子，終於出現了。

馬元亮雙手攏在袖筒裡，腰背微躬，倒騰著小碎步，急步迎上前去。

馬元亮俯身說：“奴才拜見十三郎。”

他也是個機靈的。

李怡一身小黃門打扮，馬元亮不想暴露他的身份。

李怡解下腰間腰牌，按在馬元亮手心。

“多謝。”

他言道。

徑自朝前走。

馬元亮翕動鼻翼，血腥味。

李怡己經走出幾步，血腥味還是聞得見。

他去看個父皇，怎麼把自己看成血人。

馬元亮搖搖頭，把疑問從腦袋裡驅逐出去。

好奇害死貓。

這是他走入宮門，學到的第一課。

這身衣服是要不得了。

馬元亮暗道。

李怡一路躲在暗影裡，貼著邊路走。

他慢慢騰騰地，走一步歇三步的走法。

回去怎麼和母妃說。

他這番狼狽相，會嚇到母妃。

他不想將父皇目前狀態，如實告知母妃。

“你在哪裡當差？”

身後，一道聲音突然響起。

李怡腳步一頓，下意識轉過身去。

一張劍眉星目臉龐映入眼簾，正是二皇兄澧王李惲。